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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复一日,我十九岁这年,长公主回了京城,听闻要暂居了,一时半刻大概不会回来了。公主走了,也带走了他。
其实他并不常来,一月或者几月才回来一次,来了也是半夜,只吃一碗饭的时间,话也说不了几句。
可我盼着他,念着他。
都说美色误国,美色也误人,可美人却不自知。
腊月的时候,圣人发愿,虽不知他发的是什么愿,可圣人信道,每日炼丹求长生,天下人尽知。
他发愿却发得顶好,毕竟要大赦天下了,温家人刚好也在其中,只姨娘,这年得了一场风寒,没挺过来,人就那样没了。
我又租了一处院子,共六间房,早就收拾妥帖了。
这年其实过得极好,只除了他不在。
宝珠已是十四岁的大姑娘了,长得亭亭玉立,真正一朵娇花,她的痴症似好了,说话做事条理分明,只有时有些较真。
比如我叫她搬回家里住,她死活都不肯,谁说也不行,我已是个老姑娘,可她已长大了,不能日日跟着我在铺子里抛头露面,她生得这样好看,在家待着养养性子,再跟着她阿爹阿娘学些琴棋书画之类的,等日后他长兄回来了,定然能给她说门极好的亲事。
我无法,只得带着她回家住,后院干脆给了何娘子一家,叫他们免费住着,既看了店,也帮他们省下了钱,便是一举两得了。
我已是自由身,说白了和温家早没了关系,同宝珠住一处还好,可归了家,总觉得不自在。
可老爷夫人待我,真如同待亲女儿般,和待宝珠并无不同,两位郎君待我,更是有礼敬重的,我渐渐也适应了,唤他们做阿叔阿婶,跟着宝琴唤两位郎君做二兄三兄。
他走了半年,只字片语都无,阿叔似找到新的爱好,每日去学堂讲半日课,剩下半日便在家教两位兄长,他是正经的举人出身。
宝琴已不用去学堂了,每日跟着她阿娘在家读书习字做女红,还得收拾家里,买菜做饭,她如今样样都拿得出手,我若再给她备一份厚厚的嫁妆,她想寻个什么样的郎君没有?
高门大户有些难,可普通的殷实人家自是不难的。
我只求一样,愿她能嫁个爱她护她之人,一生快乐无忧。
一日我归家晚,到家时气氛低迷紧张,不知出了何事。
家里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,只说阿叔早上去了私塾,回来就关在房里,再没出来,一日了什么也没吃。
我心里隐约有些明白,他是知道大郎君的事了。
这是迟早的,只是晚一日早一日的事罢了。
我煮了从店里带回来的馄饨,让其他人先吃,端了一碗去寻他。
东边一间房留出来做了书房,他就在书房里,我喊了数声,他才应了,我推门进去,书房里灯也未点,窗里透进的月光只照出一个轮廓来。
我将盘子放在桌上,又寻了火折子点了灯。
一日不见,阿叔似一下子老了许多,本就花白的头发,似白得更多了。
他弓腰塌背,一下子再直不起腰了。
「阿叔是听说大郎君的事了么?」
我将碗放到他眼前,又取了筷子递过去,他手抖得竟握不住。
「阿叔是嫌他坠了名声还是心疼他?」
「我儿太苦,是我害了他。」
阿叔竟老泪纵横,他心疼他的孩儿胜于名声。
「阿叔,你既心疼他,就再不要说什么害不害了他的话,他心里已够苦了,他瞒着你们不说,就是怕有一日你们知晓了怪他怨他,或者又自责难过。他那样苦都咬牙忍下来了,我们更应该往日如何,往后也如何,好好地将日子过好,既是一家人,哪里能算清楚那许多账?待他更应该与平日无异,他才不会觉得别扭难受。」
我寻了帕子,替他擦了泪。
「可他背着这样的名声,日后如何娶妻生子?」
「阿叔,他是个很好很好的郎君,自有更好的娘子等着他,你无需担心,只需吃饱肚子,养好了精神,等着抱大胖孙子。」
他那样好,天上的明月般,连眼里都闪着细碎的星光,世上自有识货的好娘子。他已受了太多苦,上天若还怜惜他,自会给他个爱他护他待他一心一意的娘子。
七月的时候,我将铺子交给何娘子和阿婶,跟着香秀送东西的马车回了趟老家。
我十二岁离家,如今七年已过,不知道是我变了,还是家变了?
我每年捎银两回来,家里买了四十亩水田,盖起了大瓦房,妹妹嫁了人,弟弟娶了妻。
爷爷奶奶早就过世了,我那三个闲汉叔叔都娶上了媳妇,日子都还过得去。
家于我已太过陌生了,而我对家人,也已陌生。
弟弟娶的媳妇是个伶俐人,可伶俐得过了头,时时处处打听我一个月多少月钱?身上的裙子多少钱缝的。
我不耐烦同她多说,只咬牙忍着,她嘴里的我竟也是个姨娘。
我爹做了两年的老太爷,不曾问过一声女儿过得好不好,只一句话,哄好主母,伺候好老爷,若是捞着了银子,记得给家里多捎些,他还得给他的小孙孙攒娶媳妇的钱呢!
妹妹见了我就是一通哭穷,我爹拿钱给三个叔叔娶了媳妇,却连十两银子也舍不得给她。
似乎那十两银子就是路边的石头,随处可见。
银子是个好东西,可又不那么好了,它太光亮,不经意间就将人心里的弯弯绕绕照了个透彻。
我娘早几年就没了,却没一个人同我说过,柜子里放着她给我做的两双鞋子,有一双是红的,说是赶着我嫁人,她还要给我做套红袄子。
爱我的人却去得那样早,谁都说不清楚她是怎样去的,是不愿还是不敢说都已不重要了,人都没了,说清楚明白了还有什么用?
我只待了三日,留下了十两银子,看着他们满眼的失望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我已没了家,也没了留恋。
只有跪在我娘的坟头前时,我才敢哭,我知道只有我娘才会心疼我这一路走来的不易。
娘,你看,自是有人疼我的,我过得很好,你若是真能知晓,便安心去吧!下一世做一只飞鸟或者游鱼吧!只要你想,想飞多远就能飞多远,想游多广就能游多广,若是非要做个人,若我能嫁个好人,你便来做我的孩儿吧!我定然将你想要的都捧到你眼前。疼你爱你,让你做着世上最开心幸福的孩儿。
秋去冬来,河南下了一场大雪,听闻冻死了无数牲畜和人。
圣人不想办法赈灾,却摆起了道场,任何事件都是有契机的。
除夕夜,长公主反了,理由便是圣人是个昏君,不配做皇帝,她要效仿武后,做一代女皇。她斩下了亲弟弟的脑袋,第二日就死在了自己的寝殿。
朝中大臣以宋阁老为首,纷纷拥护太子继位,只几日,大庆的皇帝就换了人。
老百姓不关心谁做皇帝,只要能上他们过好日子,皇位上哪怕做个三岁的娃娃他们也认。
太子与他那死于非命的爹确实不大相同,没几日就将赈灾的事安排妥帖了,朝中上下谁不说陛下英明。
汴京城外的流民只用了一日便不见了踪迹,听闻想归家的安排送回了家,不想回的就地安排了,分了田地,还要帮着建房子,其他的我不懂,可看这行动力,新皇必然不是个简单人。
四月春风正好,吹得不冷不热,我在后门收了送来的鱼虾,宝珠便风风火火地跑来了。
问她何事,她只掉泪,结结巴巴说不清楚,我以为家里出了事,拉着她就往回跑。
可到家门口时,只一群人围在门口看热闹,门口停了一辆马车,老梨树上拴着数匹高头大马。
好不容易挤进去了,才进了院子,见家里人都在院里待着,家里房子窄小,确实哪个屋子也装不下这十几个人。
只能搬了椅子在院里说话,正中坐的人面白无须,头发却花白,一身灰色布衣,年纪该比我阿叔都大许多。
我知他定是宫里来的内侍,既做了平常装扮,定然是不欲声张的。
我拉着宝珠过去行礼。
「阿公安好,家里窄小,委屈阿公了。」
他十分面善,并不像画本子里写得那样刻薄且声音尖利。
他亲自扶我起来,我心里疑惑,却又转身扶他坐了回去。
「你可是宝银丫头?」他竟知晓我的名字,但以我的年纪,叫声丫头已然不大适合了。
「是,我是陈宝银。」
「听闻你做的海鲜馄饨一绝,不知老夫今日可否一尝?」
竟连海鲜馄饨也知晓么?我猜他定然和大郎君是认识的。
「今早刚收的海鲜还在铺里,二兄你去铺里取来,顺便让何娘子将里脊肉切三斤,三兄同我一道将上房收拾出来,客人做院里总不是事儿。」
毕竟身份在那儿摆着,总不好让人家在院里吃饭吧?
上房还宽敞些,平日阿叔阿婶住着,外面是客厅,一道屏风隔着,里面便是床,将我和宝珠房里的屏风搬过去,稍微收拾了一下,坐着吃顿饭也不算十分寒碜了。
其余数十个护卫,便安排在了二兄与大兄的房里。
宝珠跟在我身后抹眼泪,直到她哭罢了,我问她怎得了?
她说刚才的阿公说了,要我们过些日子搬到京城去住,长兄正使人收拾房子呢!阿姐去不去?
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日的,便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。
「阿姐都多大了?这些年不嫁人是为了守着你,如今既你长兄要接你们同住,你欢欢喜喜地去便是了,阿姐是要嫁村口的狗蛋的,等阿姐嫁了人,你想回来同阿姐住便回来,京城离汴京才多远的路?就这事也值当你哭?」
我一边和面一边哄她,若是真有个村口的狗蛋也很好,至少我还能嫁他,心里便没了妄念,既是妄念,自然是痴心妄想。
「阿姐骗人,何时来的狗蛋?我阿娘明明同你说过,要我长兄娶你做媳妇,长兄若娶了你,你就是我长嫂,便要同我们一同回京城的。」
我才知晓原来他叫温肃,字如初。
若是当年我应下了……
我摇头苦笑,应下了又如何?仕途本就艰难,他有了那样一场经历,自是比别人更加艰难,自该娶一门能给他助力的娘子,我能给他什么?况且他待我并无不同。
「谁说你痴了?瞧瞧说出的话,竟是有理有据的。我同那狗蛋定的娃娃亲,去岁我归家时,才知晓他到如今都没娶媳妇,还在等着我呢!我如何能辜负他?万不可在旁人面前提起你阿娘说过的话,会坏了你长兄的名声知不知道?」
她吭吭嗤嗤半天。
「我能不能跟着阿姐一同嫁去那狗蛋家?」
「你说呢?谁家娶媳妇还顺带养个小姨子的?等我们在老家成了婚,自然还是要回汴京的,铺里都是阿姐说了算,你自是愿住多久便住多久,阿姐养着你!」
宝珠便如同我养大的孩子,我们相依为命数年,她待我一片赤忱,舍不得是自然的,只为了传句话都是宫里的内侍亲来,且看那内侍的待遇,自不是一般人。宝珠跟着温家去京里,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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